文/丛桦
门没有锁，爹和妈都不在家。妈是病了，在村医务室打吊瓶；爹是刨玉米去了。
院子里摊晒着花生，饭桌在院子中间，没来得及收拾。桌上是两只空碗，还有一只喝空的奶盒子，筷子散乱地放着。
这是秋天，俺村的人都很忙碌。
我换上干活的衣服，戴着帽子匆匆向玉米地赶。
秋天的骄阳下，我不停歇地干了4个小时。这4个小时的劳动强度从轻度到中度到重度递进。爹负责砍倒玉米秸，我负责把玉米穗从秸上掰出来。开始的时候，我动作很麻利，金黄的玉米穗“嗖”、“嗖”地飞向空中，地中间很快聚起一堆玉米穗。掰玉米需要蹲行，人像蟾蜍一般在地里缓缓向前挪动。
玉米地有很多虫子，多是蚂蚁、毛虫和一种类似瓢虫的鞘翅目昆虫，它们数量庞大，每撕开一穗玉米的袄，就有数条虫子在蠕动。一阵风来，泥土、草屑、飞虫纷纷往身上落，我需要不时地将不知什么虫子从手上、胳膊上、颈上拨除。我还看到一只深褐色的蛐蛐和一只翠绿色的蚂蚱，对于大面积向北挺进的秋天，它们有些惊慌。
我不怕蚂蚁，也不怕毛虫，我不怕秋天，但我怕腰痛。两小时后，我的力气和热情都消耗殆尽，腰骶撕扯般地痛，好像要在某一节脊椎处断做两截。
后来我只能坐着向前挪。就在我累得快躺下来匍匐前进时，爹一声令下：“装玉米。” 爹挣袋子，我往里拾玉米穗。这个过程需要频繁地做下蹲、起立的动作，需要消耗大量体力，我的额头以及胸前背后全是汗。装了十几个袋子之后，我没法弯腰了。
其间我跑了三趟地头喝水，抱起大水壶，含住壶嘴“咕咚咕咚咕咚咕咚”。
我想吃只烧鸡。
装满玉米的袋子需要搬到拖拉机上，再扔到房顶上。邻居家的健壮男子来帮忙，他们二人扯着袋子的四角，喊着“一、二、嘿！”，一袋子玉米穗就扔到房顶上了，我的任务是赶紧将袋子拖走，将玉米穗倒出来。稍事歇息后，我气运丹田，拧紧身体各个关节，投入到这最后一场体力战中，“一、二、嘿！”一个袋子甩上来，我赶紧拖走，两手捉住袋子的两个底，“哗啦”一倒！真是金光灿烂呀拉索！
随
着这个堪称具有艺术美的动作的结束，这次田间劳动完美收工。
这次务农的后果是：下午洗头时，我需一手扶墙，一手洗头——腰直不起来了。翌日脚痛、腿痛、腰痛胳膊痛，凡是能叫上名的部位都痛，连指甲都痛——撕玉米袄撕的。
我喜欢这种痛。
如果城市中流行一种痛，那么就应该是这种痛。
在泥土中，在粮食中，与土地相依为命，与庄稼相濡以沫，这是这个世界上最朴素、最清白的生存了。我看到俺村的人，他们的汗水和欢笑，得、失、生、死都与土地息息相关。越是白发仓皇，对土地的依恋越深，他们对土地的热爱近乎贪婪、近乎偏执，俯身土地之时，是他们最虔诚、最卑微的姿势。
再也没有什么比两手捧起粮食更让他们满足、踏实的了；再也没有比糟蹋土地、糟蹋庄稼、糟蹋粮食更让他们心痛的了，为此，他们永远都在劳作、劳作、劳作，一旦停歇，那就是他们的悲哀，更是他们的恐惧。
